記者 武曉莉

時隔數月，記者再次見到小雨(化名)的時候，幾乎認不出她來了——十四五歲正在準備中考的她，如同網上所說的那樣，瘦成了“一道閃電”，而此前，她是個體重完全正常的孩子，一點兒都不胖。

大學畢業剛剛入職的劉婧(化名)，上班第一周就請假去看病，因為她吃了所謂的“韓國處方減肥藥”，失眠、暴瘦，還得了輕度抑郁癥。

青少年一代伴隨著網絡出生成長，在享受網絡帶來的現代化生活的同時，其審美等價值觀也都在受著網絡的深度影響。跟著躥紅的網絡營銷號亦步亦趨，讓他們在不知不覺中身心健康受到極大的影響。對此，業內人士疾呼：被種草裹挾的青少年，你們的美不需要網絡來定義。

迷信減肥博主言論

今年上初三的小雨是記者同事老王的女兒。因為跟著網絡減肥，小雨在幾個月內瘦了十幾公斤。但老王卻充滿焦慮：“短視頻里面講的那些，對我女兒影響最大的就是減肥，其實她哪里胖啊!”老王說，小雨自打被短視頻上的減肥博主吸引以后，吃什么東西、吃多大分量都完全按上面教的來，每天吃東西都精確到克。博主說不能吃米面，女兒就不吃，只吃一點博主推薦的全麥、雜糧，還有配好的套餐。“關鍵是那些套餐根本就找不到生產日期、保質期等標注。”老王說。“在這些博主的引導下，我女兒仿佛成了糖分和碳水化合物的敵人。”老王告訴記者，這些博主建議不吃或者只吃極少的碳水化合物，吃肉也只建議吃雞胸肉，像魚肉、豬肉和牛肉這些，因為博主沒推薦，小雨都不吃。“我們跟她說，光吃雞胸肉營養不夠，她根本聽不進去。她總共關注了幾十個這樣的博主，吃飯完全就是聽他們的。”說起這些，老王備感無奈。

在幾十個博主夜以繼日的熏陶下，吃飯在小雨這里幾乎變成了做實驗。她甚至買了電子秤，每天吃飯都要夾一個菜稱一下分量，再夾下一個，再稱，然后加起來要算好熱量才吃。而且下午5點以后絕不再吃任何東西，即使在中考前復習功課到非常晚也一樣。

在幾十個營銷號的引導下，小雨對吃水果也非常嚴格，梨、桃、西瓜這些水果都不吃，嫌含糖高，只吃香蕉等少數水果。老王說：“這種說法現在其實大行其道。但我們覺得這樣缺乏營養，想強迫她吃，然后就會鬧矛盾。”

服用“韓國處方減肥藥”

最先發現劉婧吃減肥藥的是她的外婆。劉婧畢業后去普陀山旅游，發的朋友圈照片讓外婆覺得不對勁。采訪中，劉婧外婆對記者說：“孩子突然瘦得像衣服架子，感覺衣服里面空蕩蕩的，不是正常瘦了的樣子。”

后來，劉婧媽媽也發現了很多蛛絲馬跡：以前性格活潑的她總是神情呆滯地坐著，也不出去跟朋友玩兒，吃飯明顯沒有胃口，失眠，每天晚上都要拿一瓶水放在床邊，動不動就要跑廁所……

再后來，劉婧媽媽發現她藏著的一大排分成小包的五顏六色的小藥片。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在網上搜出這是“韓國處方減肥藥”，是一種短視頻上大量推薦甚至可以先免費領取試用的減肥藥。網絡賣家承諾這是“處方藥”，不用節食不用鍛煉，一個月至少瘦7公斤。

劉婧媽媽說，在網上搜索“韓國處方減肥藥”，分享、叫賣的帖子鋪天蓋地。瘦身前后對比圖、服藥心得應有盡有，免費領取試用的帖子也不少。

記者也搜了一下“韓國處方減肥藥”，同樣可以用數不勝數來形容帖子的數量。記者看到一位網名叫“歐巴(韓語中“哥哥”的意思)變美小干貨”的主播，舉著一袋色彩繽紛的小藥片在叫賣，直播地點是杭州。

因為已經被家人識破，記者得以從劉婧那里拿到了一小包藥片，總共6顆，與網上圖片無異。所謂“處方藥”，是說這些藥來自一家名為大韓新藥的處方藥廠商，有人貼出了在大韓新藥官網上查詢到的藥物成分、名稱等。

劉婧告訴記者，她覺得自己屬于易胖體質，加上疫情期間一直上網課，好幾個月沒出門，胖得不行，看見短視頻上都在推薦這個藥，就買了。處方藥顧名思義是需要醫生處方才能買到的，但在一些APP上，“處方藥”不僅可以隨意購買，而且這三個字反而給減肥藥做了“安全可靠”的背書。“很好買，加賣家微信就行，并不需要醫生處方。”劉婧說，“因為是處方藥嘛，所以覺得應該會比較安全吧。”

為美麗付出沉重代價

“現在的網絡真是啥都敢說，而消費者也真是啥智商稅都敢交。”采訪中，北京市海淀區的李女士對記者說。

不僅是減肥藥，還有美白丸、生發劑、牙齒清潔劑、醫美產品……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網上不敢賣的。

李女士說，有小視頻教了一種刷牙方式，說是可以讓牙齒變白：先拿醋刷，再蘸著堿面兒刷。“我同學家孩子居然信了，結果把嘴燒了，舌頭和上嘴唇全都燒爛了。”

由于長期不吃碳水化合物，小雨出現了月經不調等癥狀，這讓她的父母特別焦慮：“我們的話好像都抵不過那些博主的偽科學洗腦。”

劉婧確實快速瘦了下來，但用她媽媽的話說“沒有以前水靈了，呆呆的，臉上也沒有這個年齡該有的圓潤，一點兒也不好看。”

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附屬瑞金醫院的藥劑師張立群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指出，更可怕的是，這些所謂的“處方藥”，里面竟然有用于治療產后抑郁和應激心理障礙的藥物——鹽酸酚氟拉明。“國家藥監局組織專家對該品種進行了綜合評價，認為國內外監測和研究資料表明，該藥品用于減肥時，風險大于利益。”吉林敦化市第二人民醫院主任醫師孫向陽說：“該藥會引起嚴重不良反應。監測數據表明，使用鹽酸芬氟拉明可引起心臟瓣膜損害、肺動脈高壓、心力衰竭、心動過速、心慌、胸悶、血尿、皮疹、惡心、頭暈等嚴重不良反應。”

劉婧媽媽告訴記者，搜了每個藥物的成分之后，她被嚇出一身冷汗。那些短視頻上聲稱的減肥效果，其實是通過讓消費者同時服下了含有咖啡因、興奮劑、瀉藥以及精神類藥物來實現的。連續吃一個月確實可以減肥，但對精神、身體的損害都觸目驚心。

不幸的是，劉婧幾乎出現了所有的副作用：沒有食欲、對什么都沒興趣(神情抑郁)、口干、心率不齊、失眠、暴瘦、停經、抵抗力下降。不得不請病假，要做各種檢查，還要打黃體酮調整月經，同時喝中藥調理身體。

張立群指出，事實上，很多青少年網友誤解了處方藥的含義。在保健品、非處方藥、處方藥中，處方藥的危險級別最高。正是因為這類藥物必須在藥師和醫生的監控、指導之下來使用，才在配藥時受到了限制。脫離了醫生的指導、監控，擅自服用，可能會導致嚴重的后果。

販賣焦慮誘你入套

“一些短視頻平臺上賣的減肥、美容產品都是‘三無’產品，比如那些減肥餐都是自己做的，能有什么保障?可奇怪的是孩子們很容易相信。那些號稱營養師、醫生的博主，其實大都是不負責任的，也沒什么科學依據。”老王說。

青少年為什么更容易相信網絡而聽不進家長的規勸?

“科技的發展確實給教育帶來了挑戰，成年人會發覺和青少年一代沒那么容易溝通了。”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少年兒童研究所所長孫宏艷說，“科技發展一方面使得家長和孩子的代際溝通變得困難，另一方面也使得媒介對孩子的影響變得巨大。”她指出，從該研究中心的數據來看，對孩子的第一影響力是電視，第二是網絡，然后是手機，最后才是父母，媒介的影響遠遠大于父母的影響。

“短視頻在未成年人中的影響力也越來越大了。”孫宏艷說，“我們做的研究發現，有七成以上青少年開始刷短視頻了。”她還指出，科技對家庭教育提出了種種挑戰，比如孩子會不會沉迷網絡?會不會接觸低俗不當內容?消費觀念會不會受廣告等手段的誘導?

海淀區的李女士對記者說：“現在的網絡營銷對青少年審美的引導太嚇人了，給出的方法也匪夷所思，但還是不停地有人往坑里跳，大概是套路太深了。比如有的女生會因為自己的腿有點兒粗，而去做小腿肌肉阻斷術。有的男生覺得自己不夠高，就去做斷骨增高手術，這些都太可怕了。”

對基本屬于活在網絡上的青少年，商家肯定要用網絡化的營銷方式。“先通過各種爆點、槽點、熱點，沉浸式帶入用戶，激發共情引發焦慮，然后給出解決方案，不但能夠套路平臺，也很容易打動客戶。”財經故事薈這樣分析。

不難發現，在短視頻平臺上，無數的營銷號販賣著外貌焦慮、圈層焦慮，在他們有計劃、有步驟、有算法支撐的引導下，無數青少年陷入了“買了這些產品就能實現白富美生活”的大夢之中。在這些錯誤的價值觀、審美觀洗腦下，在長期使用偽劣產品、長期不健康生活方式的侵蝕下，他們的身心健康正在受著極大的戕害。

正確審美離不開家長引導

在這個連孩子都會有“身材焦慮”的年代，鞏立姣、李雯雯兩位胖乎乎的奧運冠軍站在領獎臺上時，卻沒有人會覺得她們太胖了、皮膚不夠白、腿不夠細。

32歲的鞏立姣自信的笑容、強大的氣場、為夢想艱苦卓絕努力21年的堅毅，誰能說不美?李雯雯為了舉重去長體重、睡地板的付出，以及當她在領獎臺上比出一個大大的心時，誰又會去關注她的身材?

環肥燕瘦各有其美。美，向來不是只有一個定義。青少年的美也不需要網絡上的博主們來定義。如何培育青少年正確的審美觀、消費觀?讓孩子能聽進正面的引導?專業人士認為，家庭成員的陪伴很重要。

“你會發現中國的孩子不愿意跟爸爸媽媽說心里話，他們跟網友說心里話的比例更高。”孫宏艷說，“當然，中國的家長能專注地跟孩子聊天的比例也很低。”

“作為新時代的一個數字原住民，他們從出生開始就離不開網絡，他們的成長也注定離不開網絡的陪伴。”中科院心理所醫學心理學博士、中國心理學會科普委員會委員羅靜指出，“我們怎么培養他們，他們就會變成什么樣的人。”

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家庭教育首席專家、教育部家庭教育指導專委會副主任委員、首師大特聘教授孫云曉建議，家長應和孩子一起嘗試放下手機，用美好的生活代替單調的生活。他說：“其實不是孩子處理不好手機的問題，而是父母沒法放下手機。你天天給孩子做示范，手機好玩、抖音好玩、短視頻好看，整天都這樣，你還有什么說服孩子的魅力?”他介紹說，北京史家小學兩個小學生曾發出倡議：放下手機，讓一家人真正在一起——晚飯后到孩子睡覺前兩個小時，全家人都不看手機，手機放在一塊，這個時候全家人在一塊交流、游戲、閱讀、寫作業、戶外運動、做家務……

“這就是希望的開始，這就是好的生活。”孫云曉說。 (武曉莉)